韩 璐
水墨绘画是中国传统绘画中最具典范性的绘画样式之一,从视觉审美的理论源泉上看,其包含了众多传统的美学思想要素。这些美学思想要素在长期的历史演进过程中,逐渐渗透到社会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,并常以一种艺术的方式呈现出来,成为一种具有一定理想高度和精神厚度的审美潜意识。对传统水墨绘画而言,是对“朴素之美”的崇尚,对“单纯之美”的眷顾,这是一种极具魅力倾向的视觉文化显现。中国古代先贤们对“本真美”的执着追求,对“简约美”的理性把握,建构了一代代尚美人士的审美理想。在妩媚铅华的物欲世界里,前贤们依旧笃守着那份属于心灵家园的朴素与单纯,那是心性中最美好的原始期盼与终极关怀。从简约朴素中来,再回归到质朴单纯中去,在生命的轮回中,先贤们用智慧维系着生命本体精神的高度与厚度,在文化的延续过程中,那种至高至善的美被不断解读着,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,被融入新的内涵。
《仙林寂守图》
《春兰写生》
“白贲”一词出自《周易·贲》,“贲”是《周易》六十四卦之二十二卦。《周易·贲卦》:“上九:白贲,无咎。”象曰:白贲无咎,上得志也。魏晋玄学理论的奠基人王弼在其著《周易注》中释曰:“处饰之终,饰终反素,故任其质素,不劳文饰,而无咎也。以白为饰,而无忧患,得志者也。”南北朝时期的文艺理论家刘勰在其著作《文心雕龙·情采》中道:“是以衣锦褧衣,恶文太章,贲象穷白,贵乎返本。”初唐孔颖达在《周易正义》中疏云:“白贲无咎者,处饰之终,饰终则反质素,不劳文饰,故曰白贲无咎。守志任真,得其本性,故《象》云上得志也,言居上得志也。”又说:“无咎者,即此卦象能补其过,则有咎也。”唐武周帝武则天在其《改元光宅赦文》中道:“宜从白贲之象,以辅黄中之运。”明代张居正 《贺傅少崖少司寇三品奏最序》:“盖孔子筮而遇白贲之繇,曰舍之,谓其徒白而无采也。” 章炳麟 《与王鸣鹤书》:“其绪言为文辞,竺学而不文,白贲也。”清末学者刘熙载于《艺概·文概》中言:“白贲占于《贲》之上爻,乃知品居极上之文,只是本色。”宗白华先生说:“贲,本来是斑文华采,绚烂的美。白贲,则是绚烂又复归于平淡。”周振甫先生注:“贲,装饰、文饰”的意思,观其卦象,离上艮下,山下有火之状。疑其为古人放火烧山时的景象。概绚烂至极如火者环绕山间,也算是一种修饰美,值得注意的是贲饰的问题,周振甫认为是在写婚嫁之时,打扮新郎官的事,在爻辞中至关重要的上九爻却提出了与前五爻截然不同的观点——“白贲,无咎。”
根据以上的说法,不难领会“白贲”一词的实质内涵与意义所指,这是一个重要的传统美学思想。白贲,从古汉语语法上也可以理解成为一种使动用法,即使“贲”归于“白”,也就是使铅华炫目归于平淡质朴。这一审美思想的解释可以进一步加以延伸,这种延伸涵分为两个不同审美角度,一个是从意象的角度,一个是从人性的角度。从意象的角度,“白贲”可进一步理解成为“极饰反素”的美,正如唐人李太白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诗句中所传达出来的意象景致,是一种“芙蓉出水”般至高的审美格调,芙蓉出水的美与错采镂金的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图像审美意韵,代表了中国美学史上两种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,这两种审美自魏晋六朝以后可谓颉颃并置,各成体系,并被不同的社会阶层和阶级所倾情。在文人士夫占文化主导地位的历史背景下,“出水芙蓉”般的至高审美崇尚渐成文艺创作审美主流,并通过社会文化生活和文化交往活动,将这一审美理念渗透到社会文化生活的各个层面,并被广泛接受和认可,在文化艺术思想方面,认为“初发芙蓉”比之于“镂金错采”是一种更高审美境界。从人性的角度,“白贲”可理解成为是一种“返璞归真”的人性内在美追求,从追求功绩千秋般的高堂显赫,到心仪网师独钓般的田园归隐,这是一种生命的圆满,是对人性至善审美理想的理性回归与心性转移。同时,“白贲”中又包含着一种人性的“无为”美境,这种“无为”是建立在“有为”基础上的平淡与谦和,是生命品味回归自然平淡的终极显现。东晋陶渊明在其脍炙人口的《饮酒》第五首诗中道: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”又在《归园田居》(其一)中有这样的描写:“少无适俗韵,性本爱丘山。误落尘网中,一去三十年。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开荒南野际,守拙归园田。”另外其在《桃花源记》中所描写的渔人之境,都可以说是人性对回归朴素自然的美好希冀与畅想。陶渊明用篱菊、南山、飞鸟、池鱼、园田等等这些平凡的生活景象,以简练的文笔,在我们的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一幅充满生机的田园水墨画,传达出一种“欲辨已忘言”的豁达的人生境界,这是一种带有“无为”审美意韵的人生境界,使我们从中自然萌生了一种淡然萧逸的人生归属感。这种人性的最终归属感,赋予了“白贲”更加深邃的人文内涵。
《观自在人》
《秋林扇面》
左为《钱塘霜华图》,右为《窗外一支霞》
宗白华先生在其《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》一文中对《周易》之贲卦进行了深入的阐释,他认为贲卦从总体而言讲的是一个文与质的关系问题,这一思想同中国古代绘画思想有着内在的联系,并从三个方面进行了较为详尽的阐述。
(1)“象曰:‘山下有火’。夜间山上的草木在火光照耀下,线条轮廓突出,是一种美的形象。‘君子以明庶政’,是说从事政治的人有了美感,可以使政治清明。但是判断和处理案件却不能根据美感,所以说‘无敢折狱’。这表明了美和艺术(文饰)在社会生活中的价值和局限性。”
(2)“王廙(王羲之的叔父)曰:‘山下有火,文相照也。夫山之为体,层峰峻岭,峭崄参差,直置其形,已如雕饰,复加火照。弥见文章,贲之象也。’(李鼎祚《周易集解》)美首先用于雕饰,即雕饰的美。但经火光一照,就不只是雕饰的美,而是装饰艺术进到独立的艺术:文章。文章是独立纯粹的艺术。在火光照耀下,山岭形象有一部分突出,一部分看不见,这好像是艺术的选择。由雕饰的美发展到了以线条为主的绘画的美,更提高了艺术家的创造性,更能表现艺术家自己的情感。王廙的时代正是山水画萌芽的时代,他上述的话,表明中国画家已在山水里头见到文章了。这是艺术思想的重要发展。”
“唐人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:唐以前山水大抵‘群峰之势,若钿饰、犀栉,或水不容泛,或人大于山’,‘石则务于雕透,如冰澌斧刃;绘树则刷脉镂叶,多栖梧宛柳,功倍愈拙,不胜其色。’这是批评当时的山水画停留在雕琢的美,而没有用人的诗的境界加以概括,使山水成为一首诗,一篇文章。这同样表示了艺术思想的发展,要求像火光的照耀作用一样,用人的精神对自然山水加以概括,组织成自己的文章,从雕饰的美,进到绘画的美。”
(3)“我们在前面讲到过两种美感、两种美的理想:华丽繁富的美和平淡素净的美。贲卦中也包含了这两种美的对立。‘上九,白贲,无咎。”贲本来是斑纹华采,绚烂的美。白贲,则是绚烂又复归于平淡。所以荀爽说:“极饰反素也。’有色达到无色,例如山水花卉画最后都发展到水墨画,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。所以《易经》杂卦说:‘贲,无色也。’这里包含了一个重要的美学思想,就是认为要质地本身放光,才是真正的美。所谓‘刚健、笃实、辉光’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从宗白华先生对“贲卦”的阐释中我们可以感悟到两点,一是“白贲”本身的价值更多的从属于人的精神范畴,是内在涵养的修持以及在心性上的“涤除玄鉴”,其并非是现实生活的准则,而是审美意识活动的策杖。二是“白贲”思想在中国美学史上的影响很大,特别在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发展过程中,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绘画艺术一个审美理论上的支撑和导向,特别是水墨画的形成与发展,这一点对本文尤为重要。
贲,是华丽的装饰,应该承认其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审美形式,但这种审美形式还并非是艺术的最高境界,而“白贲”是“贲”的补充与发展,具有更高的审美情趣。如同中国的诗歌与绘画一样,这两者在审美追求上是一致的,这种一致就是“绚烂之极,归于平淡”,如同璞玉一样,无瑕无饰,洁若羊脂,自是品中上品。“白贲”成为诗画共同的审美高度。
正如宗白华先生在《美学散步》之《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》所阐述的:
“四六骈文、诗中的对句、园林中的对联,讲究华丽词藻的雕饰,固是一种美,但向来被认为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。要自然、朴素的白贲的美才是最高的境界。······最高的美,应该是本色的美,就是白贲。······所以中国人的建筑,在正屋之旁,要有自然可爱的园林,中国人的画,要从金碧山水,发展到水墨山水;中国人作诗作文,要讲究‘绚烂之极,归于平淡’。所有这些,都是为了追求一种较高的艺术境界,即白贲的境界。白贲,从欣赏美到超脱美,所以是一种扬弃的境界。”
《周易》的“白贲,无咎”之说,可以说是中国水墨画形成与发展的重要理论源泉之一,虽然这一理论不是为绘画而提出的,但却始终影响着绘画的品味高度。自六朝以后所涌现出来的众多文人画家,正是这种品味高度的实践者和开拓者,特别是在两宋至清中期漫长的岁月里,水墨画得到了长足的发展。中国水墨画的形成与中国传统文人的审美崇尚密不可分,但这并非是一个因果关系,而是一种文化的兼容现象,水墨画是中华民族审美理想与审美品格在视觉图像上的显现与提升,其内在的量能是对朴素、简约、淡泊、空寂的心性笃守,从而在有限中不断释放出无限的艺术魅力,使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在时代的更替与文化的赓续脉络中获得永恒,直至今日,尚未终结,仍处在进行时态中。
韩璐 (撰文)
乙未正月于西子湖畔黼愫斋
韩 璐 简 历
韩璐,1969年生,北京市人,199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(原浙江美术学院)中国画系花鸟专业并留校任教。获文学(中国画)博士学位。现为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教授,中国画系书记兼副主任,硕士研究生导师;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,浙江省第九届青联委员,浙江省侨联委员,杭州市第十届青联常委。
(注:以上图文资料由双子座提供)